浮生掠影錄

人間的冷暖，原不在于四季的更迭，倒在于心與心之間那桿無形的秤。你重了，世界便殷勤捧著你；你輕了，連自己的影子都仿佛要淡去幾分。這道理，我原是懂的，只是近來體味得愈發真切了。

人情的往來，看似一團和氣，底下卻仿佛有一片無聲無息的沙盤。今日你在這頭，重若磐石；明日潮水退了，你便可能輕如鴻羽。這其間的轉換，往往只系于“需要”二字。癱子離了輪椅，頭也不回；那曾承載過他全部重量的木輪，便只能在墻角獨自腐朽，發出無人聽見的嘆息。這并非人心的涼薄，或許，這只是人性里一種不言自明的、近乎本能的算計。

于是，街巷依舊車馬喧闐，筵席之上依舊觥籌交錯，可你凝神細聽，那笑語歡聲的底下，仿佛有算盤珠子的輕響，清脆而冰冷。你的煩惱，你的困頓，你的求而不得，大抵都可在“實力”二字上尋到根源。這世界像一個巨大的市場，你若無足夠的籌碼擺在臺上，便很難換得你想要的珍品。當你強大到能為他人遮風擋雨時，你環顧四周，竟發現全是和善的笑臉與遞來的傘。這并非世界的虛妄，這只是它運行不殆的，法則。

然而，我總還惦念著一些別樣的東西。

譬如深宵時分，案頭那盞不離不棄的孤燈。它并不因我得意或失意而增減它的光輝，只是靜靜地亮著，陪我度過一個又一個或亢奮或頹唐的夜。又譬如那位老鞋匠，他并不認識我，我也僅是他的主顧之一。但他每次替我修補鞋履，總是一絲不茍，將那磨損的邊角料理得服服帖帖。在他，這或許只是本分；在我，這卻是一種無須言說的托付。這些微末的交往里，沒有熱烈的索取，也沒有刻意的贈予，只有一種樸素的“在場”。

由此看來，人生的功課，似乎便有了兩層。第一層，是明曉那市場的規則，并奮力去積攢自己的實力，磨礪自己的刀刃。這是安身立命之本，是無人可以代勞的筋骨。第二層，卻是在這市場之外，為自己尋一處不標價的后園，在那里種些不求回報的草木，交些不論利害的朋友。

強大自己，固然是橫渡這茫茫人海的唯一舟筏。但我想，那舟筏的盡頭，不應是另一處喧囂的碼頭，而應是一灣可以容你靜靜系纜的、安寧的港灣。在那里，你終于可以卸下一身沉重的籌碼，做回一個無須稱重的人。那時的你，或許才會發現，生命中最珍貴的片刻，往往與那桿秤，毫無關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