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的溫度
人生在世,誰都捧過一盞熱茶。那茶氣氤氳著,繚繞著,是一張張親熱的臉,是一句句滾燙的話。你的廳堂里,那時是高朋滿座,笑語喧闐;你的耳畔邊,那時是信誓旦旦,義重情深。你便覺得,這滿室的春光,這盈耳的笙歌,是永不會散的了。你卻忘了,那熱鬧,原不是沖著你,是沖著你手里那杯茶的。茶是熱的,人便是熱的;茶若盡了,人也就散了。
這道理,古往今來,總有人要等到茶涼了,才肯明白。明代的張居正,曾是何等的權(quán)勢熏天,那相府的朱門前,怕是車馬晝夜不絕,門檻也要被踏低了三寸。那時節(jié),他杯中的,怕是瓊漿玉液,沸滾得能灼了手去。可一朝大樹傾倒,猢猻散盡,門前便冷落得可以張網(wǎng)捕雀了。他獨自對著那杯冷透了的殘茶,才終于品出了那真實的苦澀。這苦澀,并非人情的涼薄,而是我們自己對人情那一點天真而固執(zhí)的誤判。
我們年少時,總信“以心換心”這四個字,以為捧出自己的肝腸,總能換來幾副同樣的心腸。可世事如同一架極精密的天平,那一邊的砝碼,名之曰“利益”,曰“價值”,曰“資源”。你的真心,若沒有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墊著,便輕飄飄的,落不下一個響動。劉備三顧茅廬,若他只是一介織席販履的村夫,縱使他將一顆心剖出來,放在那草廬門前,諸葛孔明那樣的臥龍,又豈會為他出山,賭上一生的運籌?可見那“真心”二字,固然動人,卻總要有些別的什么,來做它堅實的注腳。
這么一想,倒也不必憤懣了。人走茶涼,原是再自然不過的天理。它像一陣冷風,吹散了眼前虛幻的霧,讓你將前路看得更分明;它又像一把無情的篩子,將那些浮泛的、依附的沙礫盡數(shù)篩去,最后留在你掌心的,才是真金般的二三知己。于是,你便該懂了。
真正的成熟,不是看清世態(tài)后的怨尤,而是洞明之后的從容。你不再將全副精神,寄托于外間的喧嚷,或某一個人的去留。你明白了,那滿堂的賓客,原是 stage 上的 temporary 角色,戲碼一換,便要登臺別處。而你,須得是自己的主角,自己的靠山。你得在自己心里,生生不息地燒著一爐火。這火,是你的本事,你的襟懷,你那打不倒的筋骨。外頭的茶,熱一陣,涼一陣,都由它去。只要你自己心里的這爐火不滅,你便永遠有暖不透的雙手,與看得清的前路。
于是,我如今倒愛這茶涼后的清靜。在這清靜里,萬物都顯出它本來的樣子。熱鬧時,你看不清人,也看不清己;此刻,什么都清楚了。我端起自己那杯涼透了的茶,慢慢地飲一口。那滋味,初品是淡的,繼而,竟泛出一絲清冽的回甘來。原來,茶的真相,是要等它涼了,才嘗得出來的。人生的真相,大抵也是如此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