溪流旁的斷想
我總愛在黃昏時分,到城外那條無名的小溪邊坐一坐。溪水是極清的,看得見底下圓潤的卵石,和幾尾倏忽來去的、黑黝黝的小魚。它不停地流著,從西邊的山巒來,向東邊的平野去,潺潺潺潺的,那聲音聽久了,便不覺得是聲音,反倒成了一種更深的寂靜。
這流淌,究竟是為了什么呢?是為了匯入遠方的江河,最終成就海洋的浩瀚么?若真是如此,這漫長的、曲折的旅程,其中每一朵浪花,每一次繞過高石的徘徊,豈不都成了手段,而那遙遠的、尚未可知的終點,反倒成了唯一的目的?這想來,不免有些悲哀了。
我們的生命,何嘗不被人如此告誡?少年時寒窗苦讀,是為了一場考試;青年時奔波勞碌,是為了一份安穩;中年時砥柱中流,是為了責任與聲名;便是到了老年,那含飴弄孫的時光,似乎也成了圓滿人生最后一道必經的程序。我們像一個個虔誠的旅人,目光緊緊盯著地平線外的目標,卻常常忘記了腳下正在行走的路,忘記了去感受拂過面頰的風,忘記了去欣賞路旁那一片燦然的野花。
意義,仿佛總在遠方,在某個未來的節點上閃閃發光。而“過程”本身,則成了必須忍耐的、灰蒙蒙的過渡。
正想著,目光被水底的一枚石頭吸了去。它靜靜地臥在那里,不知經歷了多少年的沖刷,才磨去了所有棱角,變得這般溫潤如玉。它通體是一種淡淡的青色,上面纏繞著幾縷墨絲般的紋路,像一幅寫意的山水。它不曾想過要變成什么樣子,它只是存在著,在與水流年復一年的廝磨中,自然而然地,成了它現在的模樣。
我忽然有些領悟了。這溪水的意義,或許并不全然在終點的海;它的意義,就在于這流淌本身。在于它滋潤過的一株水草,在于它映照過的一片云光,在于它歌唱過的一夜繁星。那枚石頭的意義,也并非為了被人拾起觀賞,而在于它承受了水流,并將那力量內化成了自身的美。
我們總以為,生命是一個不斷去“獲取”什么的過程:獲取知識,獲取財富,獲取地位,獲取愛情。仿佛得到之后,一個叫作“幸福”的答案便會自然顯現。然而,那溪水何曾真正“獲取”過什么?它只是流著。那石頭又何曾“擁有”什么?它只是存在著。
也許,生命更像是一個不斷“成為”的過程。我們讀過的書,走過的路,愛過的人,經受過的歡欣與磨難,并不會憑空消失。它們都如水般流過我們生命的河床,一遍遍地沖刷、塑造著我們心靈的形狀。我們最終“成為”的那個自己,其價值并不在于他擁有了多少頭銜與資產,而在于他內心的紋理是否細膩,質地是否堅韌,是否在歲月的打磨下,透出一種溫和而不刺眼的光輝。
遠處的鐘聲,嗡的一聲,從暮色里緩緩漾開。天色漸漸暗了下去,溪水的聲音在夜色里顯得愈發清晰。我站起身,撣了撣衣上的草屑,準備歸去。我依然要回到那個充滿著目的與追求的世界里去,明日依舊有明日的功課與俗務。
但此刻的心境,卻是不同的了。我不再問這溪流將去往何方,也不再問我的生命終有何種意義。我只是走著,感受著晚風微涼,看著天際第一顆星子亮起。這行走,這感受,這凝望,本身便已是一切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