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的空地
我們每個人的心里,都該有一片空地。
它不在任何地圖上標出,也沒有柵欄圍著;它只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存在著,像老屋后那片無人看管的草坡,由著性子長一些不知名的草,開一些細碎的、無人賞識的花。風來,它便微微起伏;雨來,它便默默承著。月光好的夜晚,它便浸在一片朦朧的清輝里,做著屬于自己的、安靜的夢。
這空地,起初是豐腴的、濕潤的,仿佛蘊著無盡的生機。我們總歡喜地從這里捧出最好的東西去——捧出清晨帶露的憧憬,捧出正午熾熱的真誠,也捧出深夜不眠的思緒。我們以為,接過去的人,會小心地接著,會尋一個恰當的花瓶,注入清水,讓它繼續活著。然而,人心與人心之間的路途,常常是曲折的。許多捧出去的東西,走了一半,便不知怎的,從捧著的手中滑落了,碎在無形的風里,連回聲都聽不真切。
一回,兩回,次數多了,那空地上便顯出了疲乏的跡象。風干的裂紋,像老人額上的皺紋,悄悄地爬了上來。你再要捧出什么,手便會先遲疑起來,心里會先計算一番。那空地,便也學著吝嗇了,學著沉默了。它不再輕易地給予,因為它懂得了,沃土若一次次被辜負,也是會變成瘠土的。這并非冷酷,而是一種生命的智慧,一種無奈的自我看護。于是,人與人的交會里,便多了許多禮貌的、得體的距離,卻也少了許多笨拙的、滾燙的交付。
我總想起一些古舊的院子。那門楣或許已斑駁,石階上也生了青苔,可你一走進去,便覺得一種安穩。那屋檐寬寬的,能容得下風雨;那庭院深深的,能盛得住光陰。它不言語,卻讓你覺得,你是被接納的。人與人的關系,若能如此,便好了。不必時時喧嚷著證明什么,只是你知道,你在那里,我也在這里,我們彼此看得見,聽得著。你的歡喜,我能看見其光彩;你的悲傷,我能聽見其回響。這便是一種無言的富足。
近來,我尤愛在日暮時分,看遠處人家的燈火,一盞一盞地,在漸濃的暮色里亮起來。那光,是溫潤的,不刺眼,每一盞光暈里,想必都圍著一個安然的世界。那光是邀請,也是拒絕;它告訴你那里有溫暖,卻也劃清了彼此的界限。這多像我們一顆顆心呵!既渴望與別的光亮連成一片,又必須謹守著自己那一點燈焰,不便它因靠得太近而被吹滅,或因離得太遠而枯竭。
于是,我愈來愈覺得,那一片心里的空地,最終的歸宿,或許并非是等待誰來開墾,或是為誰不斷地奉獻。它存在的本身,就是一種圓滿。你可以在那空地上,獨自面對四時的流轉,聆聽天籟的微語??创翰菰鯓右淮缫淮绲鼐G了,看秋葉又如何一片一片地,打著旋兒,不帶一絲煩惱地落下來。你的悲喜,像天上的云,來了,又散了,而那一片空地,始終在那里。
待到內心真正豐盈而安寧的時候,你便會發覺,你已不再急切地向外索求呼應,也不再惶恐于偶爾的孤獨。那一片空地上,自有日光月影的照臨,自有風霜雨雪的洗禮。它自成一個小小的、完足的宇宙。
這時候,你或許才能以最從容的姿態,對著偶然經過的、真正的知己,輕輕地說一聲:
“你來了。這里的風,正好。”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