渡河之舟
窗外的光線正緩緩挪移,從東窗爬到屋頂,現在斜斜地映在西墻上了。我望著那道光,忽然想起古人的話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。”時間如此,人與人的相遇相離,何嘗不也是如此?
清晨的露珠,只在朝陽初升時閃爍;午后的蟬鳴,總在秋風起時止息。它們都在屬于自己的時辰里,盡了興,完成了使命。
我想起童年時那個最好的玩伴。我們曾在夏夜的槐樹下交換秘密,用螢火蟲裝進玻璃瓶,以為能留住整個星空。后來他家搬去了遙遠的南方,臨別時我們鄭重地拉鉤,約定每年寫信。最初幾年,信封確實像候鳥般準時往來,可不知從哪一年起,信鴿迷了路。如今我只記得他笑起來缺了顆門牙,卻怎么也想不起他現在的模樣。那瓶螢火蟲早已不知去向,但那個夏夜的星光,卻永遠留在了記憶里。
這讓我明白,有些人的出現,就像露珠映照朝陽——短暫,卻足以讓一個平凡的清晨變得珍貴。
生命途中,每個人都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行。有時兩顆星會短暫交匯,共享一段光暈,彼此照亮。但宇宙的引力自有其安排,交匯過后,往往是更長的平行。
我曾為此傷感,直到看見山間的溪流。它一路向前,有時匯入深潭,有時穿過石縫,有時與另一條支流相遇,歡騰一陣又各自分開。它從不執著于停留在任何一處,因為它知道——前方是海。
人到中年,漸漸學會了溪流的智慧。不再強求任何人留下,也不再為誰的離開而長久哀傷。就像理解了秋天的樹——葉子黃了,便讓它飄落。緊緊抓住不肯放手的,只會傷了樹枝,也留不住早已枯黃的心。
有個禪師的故事說,弟子問:“如何放下一個人?”師父讓他捧起一杯熱水。水燙,弟子松了手。師父說:“痛了,自然就放下了。”
其實痛的與其說是對方,不如說是那個不肯接受緣盡的自己。當我們終于承認,那段路已經走完,那份情已經盡了,反而能獲得一種奇異的平靜。
如今,我更加珍惜當下的每一場相遇。與同事午餐時的閑談,與老友隔了很久才有的相聚,甚至與樓下便利店老板每日的點頭微笑。我知道這些都可能是轉瞬即逝的緣分,正因如此,才更要用心對待。
就像此刻,西墻上的光斑越來越淡,終于完全消失了。房間暗了下來,但我并不覺得失落。因為我知道,明天清晨,光還會從東窗進來,以另一種角度,另一種溫度。
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,所有的離別都是為了各自更好的旅程。在這來去之間,我們被塑造,被豐富,最終成為如今這個更懂得愛,也更懂得放手的自己。
讓該來的來,讓該走的走。在相遇時全情投入,在分別時得體告別——這大概就是對待緣分最好的方式了。
畢竟,生命中的每一個人,都是渡我們過河的舟。既已上岸,何必負舟前行。不如道聲珍重,各自奔赴下一程山水。而那些共同渡過的時光,已化作我們骨血的一部分,陪我們繼續這漫長而又充滿未知的旅途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