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一片光對坐
窗外,有一片小小的光。它落在老墻上,落在半枯的藤蘿上,溫吞吞的,像一杯涼透了的茶。我瞧著它,心里無端地便生出一種靜靜的焦躁來。這大約便是“閑”的滋味了;閑久了,人就像一株失了水分的草,有些蔫蔫的,提不起精神。熱鬧是別人的,我只有這一窗的靜,與一片無所適從的光。
這靜,是有分量的。它沉甸甸地壓下來,仿佛能聽見時間流過的聲音,那聲音不是潺潺的,倒是沙沙的,像極細的沙子,從指縫里,從心坎上,不停地漏下去,你想抓,是抓不住的,只落得滿掌心的空。我忽然想起古人的詩句來,他們說,“山中何事?松花釀酒,春水煎茶。”那是一種何等的從容與自在!他們的閑,是豐盈的,是與天地精神往來的。而我的閑,卻單只剩下一個“空”字了。這其中的分別,想來不是境地的分別,而是心境的分別了。
我的目光,便又落回那一片光上。它移得極慢,你若盯著它看,幾乎覺不出它的動。但你若隔一會兒再看,它便已從墻的這邊,溜到那邊去了。這光里,仿佛藏著一個啞謎。它明明是一切生命的源頭,此刻卻顯得這般懶洋洋的,無所事事。它照著藤蘿枯硬的枝條,像照著一位沉睡的老者臉上的皺紋,那里面,是滿滿的時間的足跡。光與時間,原是一對孿生的兄弟罷。一個給我們看見,一個教我們逝去。我們便在這看見與逝去之間,倉皇地老去。
想到這里,心里那點焦躁,倒像是被這清冷的念頭給鎮住了,化作一片淡淡的惘然。我們平日里的奔忙,究竟是為了什么呢?仿佛是被一條無形的鞭子驅趕著,不停地向前,向前,去追逐一個又一個的目標。我們以為是在駕馭生活,殊不知,倒是被生活駕馭了。及至忽然得了空閑,那鞭子的響聲還在耳邊,我們卻失了奔跑的方向,于是便手足無措起來,覺得這空閑竟是一種難堪的刑罰了。這豈非是一種絕大的諷刺?
不知過了多久,一片云影漫過來,將那一片光輕輕地遮去了。墻上頓時暗了下來,成了幽幽的一片。我忽然覺得,那光在時,我嫌它遲緩,焦灼;它不在了,我卻又感到一種更深的寂寥。人心,大約總是這樣悖謬的罷。渴望安寧,又恐懼徹底的安寧;追求意義,又時時懷疑意義本身。
我站起身,推開窗。一股清冽的、帶著泥土氣息的風撲了進來,將我周身的滯悶一掃而光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仿佛將那一整個下午的困頓都吐了出去。那光,雖然淡了,卻并未消失,它只是融進了更廣大的暮色里。我忽然明白了,那困住我的,從來不是這一窗的靜,也不是那一片遲滯的光,而是我自個兒心里那份與自己的執拗的對峙。當你不再追問“為何而閑”,這閑,才真正地成了你的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