靈魂的谷粒
巷口有一株老槐,夏日里撐開濃得化不開的綠蔭,底下總聚著些下棋、閑談的人。我時常遠遠站著看,看那棋局邊的眾生相。贏棋的,聲氣自然也高些,指點江山,揮斥方遒;那輸了的,或訥訥不言,或強辯幾句,聲音也漸漸地低下去,終至被旁人的說笑淹沒了。這小小的棋枰,仿佛是人世的一個縮影;那棋子的進退,也儼然是人間地位的起落。看得久了,心里便無端地生出一些涼意來。
這使我想起故鄉的曬谷場。秋收時節,金黃的谷子攤得滿場滿院,在日光下閃著誠實而飽滿的光。人們用木耙一遍遍翻弄,那飽滿的谷粒便沉甸甸地墜在下層,那輕飄飄的谷粒,便都浮到面上來了。這實在是一種無聲的評判。我們這人問,又何嘗不是這樣一個巨大的曬場?財富、名位、權勢,這些身外之物,便像那無形的風與光,將人一遍遍篩簸著。于是,“重”的便被人鄭重地弓起來,說話也有了分量;“輕”的,便不免隨著流風飄轉,自己的聲音,自己也仿佛做不得主了。
這似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真理。古往今來,莫不如此。太史公在《史記》里便早已慨嘆:“一貧一富,乃知交態;一貴一賤,交情乃見。”當你居于“貴”與“富”時,周遭看到的,多是春風般和煦的笑臉,聽到的,多是琴瑟般悅耳的諫言。你的謬誤,或許會被解作獨特的智慧;你的沉默,或許會被奉為深沉的威嚴。可一旦流落至“賤”與“貧”,那先前的一切便如潮水般退去,露出冷硬的現實沙灘。同樣的智慧成了迂闊,同樣的沉默成了孤僻。這其間的冷暖,怕是只有那親身在波峰浪谷間沉浮過的人,才能體味得真切罷。
然而,人的價值,果真便只系于這外在的浮沉么?我想,大抵是不讓的。我們敬仰一個人,可以因他位高權重,卻更可以因他仁民愛物;可以因他富甲一方,卻更可以因他仗義疏財。那真正能穿越時光,不被風霜剝蝕的,往往是后者。譬如屈原,放逐江湖,行吟澤畔,在當時的楚國,已是“貧”且“賤”了,然而他胸中那股“亦余心之所善兮,雖九死其猶未悔”的浩然之氣,卻贏得了身后千載的尊重。這尊重,是向他的權勢要去,還是向他的靈魂求來的呢?
由此看來,人世仿佛有兩重。一重是熱鬧的,也是勢利的,它用一套簡明的規矩,將人分等列級,便于管理,也慣于捧高踩低。我們大多數人,為了生計,不得不在這重世界里奔波,甚至或多或少地遵循它的規則。但我們的內心,理應還保有另一重世界。這重世界是清冷的,也是公平的,它只問靈魂的輕重,而不計較外在的浮華。在這里,一個農夫對于土地的理解,或許遠比一個富豪對于數字的敏感,更值得敬重;一個無名畫師對于色彩的癡迷,或許遠比一個權貴對于排場的講究,更接近生命的本真。
這么一想,對于那巷口棋局邊的喧嚷,對于那曬場上無情的篩簸,似乎也便可以釋然了。我們固然要盡力在這第一重世界里安身立命,不使自己淪為那無根無著的谷粒,任風飄蕩。但更重要的,是時時勤于耕耘自己的內心,使它豐饒,使它澄澈,使它發出屬于自己的、不為外物所移的光。
那光,或許微弱,照不了多遠,但再屬于你自己的那重世界里,它便是唯一的,也是永恒的太陽。真正的尊重,或許并非來自外界的喧囂的給予,而是源于內心這盞孤燈點亮時,那份無愧的、安寧的自省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