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向深處聽重陽
□ 文 子
九九的數字疊在一起,本身便有一種圓滿之后又將盈未盈的意味。九是陽數之極,兩個九相重,像是盛極之時的一聲輕輕的、內斂的聲息。這節氣來時,總是不喧嘩的。在甘肅河西走廊,這種感覺便愈發分明。夏日的焦灼與風塵已然沉淀,冬日的酷烈尚被祁連山雪線遙遙阻隔,天地間只剩下一種神清氣爽且顯微涼的靜。這靜,不是空無,而是一種沉淀了的、富于內容的靜;仿佛山丹河的水,被時光這只有耐心的大手捧著,靜靜地、靜靜地流淌了千年,于是所有的擾攘都沉入河底,水面便清澈得教人心底也透亮起來。
這光景,是引人向內的。夏日里,我們總向外奔突,追逐著綠洲的喧鬧與戈壁的遼闊,心思是潑灑出去的,酣暢而淋漓。到了重陽之時,那股精氣神便被這清洌的、帶著霜氣的風一抹,自然而然地收了回來。我們開始學著做一棵河西的秋樹,不論是河畔身姿已顯沉緩的柳,還是路旁枝葉開始轉脆的白楊,它們不再忙著抽枝長葉,而是安靜地、從容地,將流過身體的日光與祁連雪水,一點點轉化為內在致密的年輪。這是一種精神的“收”與“藏”。
古人于此日登高,所為何來?在秋高云淡的大地,這登高便有了更具體的依托。不獨為騁目,更為讓那被塵世瑣屑壓低了的視線,得以暫時從平蕪綠洲上抬起,望一望遠處的、抽象的空闊。去登龍首山吧,那渾厚山脊在秋陽下呈現出蒼褐的睡姿,高處的風,吹散的不只是天邊的流云,更是心頭積郁的俗慮;抑或遙望那座曾令匈奴失卻胭脂的焉支山,在薄暮中泛著青黛色的光暈,歷史的煙云與個人的愁緒,在此刻都顯得渺遠了。這便是生活的一種哲思了:人須得時時為自己尋一個“高”處,這高處是山,也可能是一卷書,一段沉思默想。從這高處回望那日常的“低”處,種種紛擾便忽然有了比例,顯出它們本來的、微不足道的尺寸。
而那無處不在的、作為重陽魂魄的“菊”,更是這哲思的化身。她不在春日與桃李爭艷,也不在夏日與芙蕖斗媚,偏偏選在這萬物開始凋零的秋季,從容地、孤傲地開出自己的顏色。這顏色,又多是那經了霜的、沉靜的黃與紅、粉與白,不灼目,只熨帖,像極了河西秋日里,那些靜靜點綴于院落墻角、山崖溪畔的野菊。這便是一種生命的定力與選擇了。“菊”讓我們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姿態,或許是一種更深刻的智慧。它不避秋風的蕭瑟,反而將這蕭瑟化為襯托自己風骨的背景。那時節,繁華落盡,熱鬧散場,剩下的,便是一個人面對自己的本真。若能學得菊的一二分品格,在這清冷中,不但不萎謝,反而開出更內在、更精神性的花朵來,這大約便是成熟了。
重陽的另一個精魂,在于“敬”。這敬意,在這方厚土上,更顯深沉。這是向著那走在我們前面的人,向著那積淀了風霜與智慧的歲月本身,也向著這片承載了無數文明過往的土地。生命是一條滔滔不絕的長河,我們每一代人,都是其中一段流程。漢唐的開拓與積淀,今日的開闊與深遠。那敬老的情愫,永遠是一種對生命源頭的回溯與感恩,一種對自身來路的清醒認知。我們今日的從容,是站在了前人的艱辛之上;我們今日的明澈,也多少得益于他們曾在迷途中的探索。這“敬”,便使得個體的生命不再是一座孤島,而與一條悠遠而莊重的歷史脈絡連接起來,獲得了某種沉甸甸的份量。
所以說,重陽在河西,實在是一個屬于沉思的節日。它沒有春節那種萬象更新的狂歡,沒有端午那種慷慨悲壯的激情,也沒有中秋那種甜蜜圓滿的眷戀。它所有的,是一種經歷了絢爛之后的平淡,一種渡過了激流之后的從容,一種“卻道天涼好個秋”的、欲說還休的人生況味。它讓我們在漸深的涼意里,看著祁連山沉穩的輪廓,聽著山丹河不息的低語,為我們的精神積蓄溫暖與力量。
生命的美,不只在于青春的勃發,也在于秋日的沉靜;不只在于向上的攀登,也在于登臨之后,那一份回思、那一份心底的通透。
于是,在這九九之日,即便不登高,不飲酒,不賞菊,都要去看看家中年邁的父母……只要我們的心能靜下來,面對著焉支大地無垠的秋空,感受一番這節氣的精神,便也算完成了一次無形的攀登。是在自己的人生階上,又穩重地踏了一步。那吹面微涼的,是掠過焉支山麓的秋風,也是時間本身;那沁人心脾的,是混著沙棗與野菊的清冽氣息,也是人生的哲理。我們向晚而行,心里卻因此,有了一片秋日般高遠明凈的暖光。
【作者簡介】:文子,甘肅山丹人,曾在《甘肅日報》、《張掖日報》、《張掖作家》、《張掖網絡作家》、《作家聯盟》、《世界經典文學薈萃》等報刊、網絡平臺發表數篇作品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