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走黃金大道

路是新的，心卻是舊的。兩旁的銀杏，不知站了多少年，早已成了精似的。夏天是蓊蓊郁郁的一潭碧綠，到了這時節，便慷慨地將積蓄了一生的光華，盡數抖落出來。那葉子，不是那種怯生生的、帶著褐斑的枯黃，而是一種飽滿的、流著蜜似的金黃，厚厚地鋪著，從腳下一直漫到視野的盡頭。路燈的光是溫暾的，并不如何明亮，只像一只只倦了的眼，勉強睜著。光暈柔柔地灑下來，落在這金毯上，非但不覺得刺眼，反將那金色襯得愈發沉靜、溫潤了。光與葉交融著，那路便不像路了，倒像一條無聲的、流淌著的河，金黃的、濃稠的，緩緩地流向夜的深處。我走在上面，腳步放得極輕，仿佛踏著的不是落葉，而是凝固了的時光。

四下里靜得很。這靜，卻又不是全然的空無。側耳細聽，便能聽見那靜里藏著些細微的、活潑的聲響。腳踩在葉上，是“沙沙”的，那聲音干爽而松脆，帶著一種筋骨斷裂的痛快，聽著教人心里莫名地踏實。風是極少的，偶爾有一絲，也是羞怯的，只在樹梢頭打個轉兒，便有幾片葉子，受不住這輕微的搖撼，悠悠地、打著旋兒地從高處落下來。它們不像是凋零，倒像是赴一個等待了許久的約會，那般從容，那般安詳。那飄落的瞬間，在燈影里劃過一道金色的弧線，恍恍惚惚的，竟像一群小小的、倦了的蝶。這時，不知哪棵樹后，隱約傳來幾聲笑語，是過路的行人，但那聲音到了耳邊，也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帷幕，朦朦朧朧的，并不打擾這夜的清夢。熱鬧是他們的，我什么也沒有，卻也無端地覺得富足。

我忽然想起古書里的“金埒”來，那是晉代豪富王濟，將錢幣鋪滿馬場，號稱“金埒通衢”。眼前這景象，何其相似！然而那等富貴，是逼人的，帶著銅臭與驕矜；而這里的“金埒”，卻是天地自然的饋贈，是生命輪回時最華美的一場儀式。它不炫耀，只是靜靜地展示，展示這凋零中的輝煌，這沉寂里的絢爛。這又讓我記起這隴右之地，曾是出過飛將軍李廣的。那位一生轉戰、白發未得封侯的猛士，若他的魂魄歸來，踏上這條黃金鋪就的大道，是否也能暫時忘卻塞外的風沙與失意的悲涼，感到片刻的安寧與慰藉呢？這般想著，眼前的金光里，便仿佛也滲進了一絲歷史的、蒼涼的血色。

不知不覺，已走到了大道的盡頭。回頭望去，來路沉在更深的幽暗里，只有那片金黃，依舊溫婉地亮著，像一條被遺落在人間的星河，又像一個不愿醒來的、太美的夢。我終于還是轉過身，向著那有燈火與人聲的地方，慢慢地走了回去。身上似乎還沾染著那清冽的、混合著草木與夜息的氣味，心里卻像被那一片金黃溫柔地洗過了一般，澄靜了許多。今夜這一走，竟像是赴了一場與秋日靈魂的幽會，所得的快慰，是難以向人言說的了。